《繁花》为什么这样红?


真正属于个体的时代,总是不停地在落幕。

不知道《繁花》作者金宇澄与王家卫有过怎样的版权协议,就这部深得古韵,并以古旧的口吻述怀上世纪的陈年旧事的小说,是值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影像化的。王家卫的这一次,显然不是抛玉引砖,而是不自觉的为《繁花》影像的后来者,腾挪出一个极大的空间来。更仿似是一道道填空题,等着人提供更多的答案。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这出大戏,去看金宇澄、或者说去看上海,抑或是本剧所反复渲染的时代讯息,都是在竹篮打水。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精神寄居者,一个没有客途却满怀秋恨的人在以他固有的方式在喃喃自语。具体说,那就是王家卫的频频回首。

全剧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物,阿宝、玲子和汪小姐依然是时代的宠儿。阿宝像极了《2046》中的周慕云,他在“2046”的房间里,随着关门开门,他迎来送往。“2046”是周慕云的驿站,周慕云自己也成了章子怡和王菲的驿站。和平饭店俨然成了阿宝的栖息地,他也一样的花见花开,车遇车载。二者的区别只在于梁朝伟演绎的黄色作家,有着直接的冷冽又怀有莫名的温情,能把浮浪写在脸上,又能将温存放在心底。而胡歌扮演的阿宝,像极了一个完人,是黄河路上的及时雨,也是黄浦江畔的遮雨褛。他没有可指摘的道德硬伤,自然也就丧失了让他坐立不安的欲望驱动。他人生的安全通道,是从宝总回复到阿宝。而王家卫过往的角色,大多是无路可退的饮恨之徒。阿宝不会给自己挖一个虫洞,将心事倾泻后,再封存起来。他像是一个游魂,又像是早早地失了魂,游荡在他能安然度日的时时刻刻。雪芝是他的白月光,但这点心事如此皎洁,那么易于摆在桌面,公之与众。说与不说,都两可。

无论怎么说,王家卫的电影是有人的,而他初导的这部电视剧,多的是神、鬼、是一个又一个工具人。这样也未为不可,闪现于先验电影的顶级大师布列松影像里的那些面孔,也是以稀薄的表情,让我们屡屡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这是另一套,应该说是更高深的美学范式。而对于《繁花》这样的时代大剧,自然不会如法炮制。而人该如何出现,又该如何离场,仍是常态叙事不可弃绝的方式。人是不是一定要在自我振奋中才能感动他人,人是不是一定要善于总结人生才能过好这一生,人是不是一定要在相遇时将审视的目光亮出才能开言,甚至,人是不是一定要在离别的时刻还要高呼口号才能稳定那些来之不易的伤情。这些,王家卫赖以成名的颠峰之作里,我们是寻不到的。而在《繁花》里可谓俯拾皆是,不可尽诉。那个轻盈自在的王家卫,不客气地说,像打了激素般,因臃肿而膨胀了起来。

伯格曼、大卫林奇、拉斯冯提尔、法斯宾德、莫里斯皮亚拉都拍过电视剧,他们的作品应该都是世界电视剧史上的皇冠。正是他们的出现,让我坚信电影和电视剧不是高下立判的美学阵营,而是无话则短,有话则长的叙事策略,都是各取所需、各安其好的光影之旅。所以,我不会以浮泛的电视剧概念去表示出一种无原则的宽宥来,尤其是针对王家卫这样一个不仅在视听上独树一帜,而是善于经营将空间作用于时间,又能将时间幻化为空间的电影作者。若有人说《繁花》抬升了电视剧,具体说是中国电视剧的外观和内里,我也很难发自内心的苟同。诚然可说一切镜像皆是内心的外化,前提是这个内心得经得起端祥。具体到《繁花》,就从阿宝身上,我和他待得时间越长,我越不关心他在想些什么。

阿宝几乎是个没经过挫折的人物,除了雪芝的拒绝。而玲子和汪小姐,在奔忙而奔命并一无所获者看来,她们所受的磨难,充其量只是劳其筋骨,离空乏其身还差得远。除了他们,我们应该记住的是,李李和强总的先后入狱、卢美玲的沧然离去、以及整个至真园饭店的改头换面。我们更不要忘了A先生、雪芝、金老板的死。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更值得去书写的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隐密,也是一个时代的主题。更进一步说,真正属于个体的时代,总是不停地在落幕。王家卫所给予我们的,好像是烟花灿烂,但更多的还是烟花易冷,或人比烟花寂寞。

(作者系著名影评人)

作者: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