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小城造1元打火机制霸全球,卷的不是价格
从左至右:日本女士偏爱的迷你款,欧美人喜欢的大个头,韩国人喜欢包装花俏的,中国商店中常见的一款。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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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跃进
从业三十年,付再华能在10秒内拆解一个打火机。
在看上去不到一厘米的圆柱状配件面阀内,竟还有6个更为零碎的配件,包括弹簧、塑胶垫片等。打火机行业发展初期,这些配件都要靠人工组装。
最早的技术改造都是邵东老板们在车间或家里研究出来的。
一开始砂轮打火机没有成品轮,而是中轮、边轮等分散配件。付再华夫妇俩在家中反复尝试,研究出一个拼装砂轮的装置。然后画草图给机械厂的师傅,师傅也是尝试性地生产出“大致能用”的设备。
2012年后,邵东的打火机企业开始通过外购设备加自主研发,对生产线进行非标自动化改造。
“刚来的时候,这边的产品还存在很多缺陷,如无法通过高温测试、漏气等。”白家宝说,他将浙江的模式和标准照搬到了邵东。
“自动化改造激发生产效率提升,对我们(邵东)来说是个竞争机会。”白家宝解释,不论是硬件条件还是管理水平,邵东都拼不过浙江,唯一能发力的点就是价格。生产效率提升后,压低成本,才能扩大规模,占领市场。
白家宝透露,从2015年到2022年,东亿电气人员数量增长不到一倍,但打火机产量提高了8倍。销量最大也是最便宜的塑料打火机,毛利率为7%—9%,但薄利多销赚得也不少。
付再华之子姚林现担任顺发的总经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十年前,一块钱的打火机,企业卖给经销商是3毛钱左右,厂家只赚2分钱毛利。现在企业技术改进,打火机的功能和质量都有很大提升,售价提高至3块,经销商拿货价7毛,厂家毛利涨至五六毛。
“我们厂家还是靠规模。”姚林坦言,刚入行时公司八百多人,一天只能做30万个打火机,现在公司三百多人,却可以做到100万个打火机。“技术的改造降低了成本,又提高了产量,从而做大了收益。”
与此同时,姚林明显感觉竞争更为激烈,他担心,“高度自动化导致生产速度太快,市场比较容易饱和”。
另一方面,打火机行业的进入门槛正在变得越来越高。“1990年代可能一万块就可以搞个打火机工厂,现在投入成本都要一两亿。”姚林透露,邵东许多设备已经迭代了四五次,每更新一个环节都需投入数百万元。
2006年大学毕业后,姚林在外闯荡了一年才不情愿地回家接班,当时认为打火机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加上科技含量太低,感觉没什么发展空间,“搞房地产”是更为体面的出路。现在,姚林在技术设备上的投入比父辈更加激进。
邵东东北部的团山镇是打火机企业的主要聚集区之一,这里的打火机企业以内销为主,规模普遍较小。
按照邵东市政府的设想,团山将被打造为湖南省乃至中部地区最大、最现代化的打火机工业园,年产值达10亿元以上。该工业园占地六百多亩,于2018年6月开工,总投资10亿多元。该打火机产业园后改名为团山镇中小企业创业园。
全长2.5公里,宽32米,总投资6500余万元的如圭大道贯穿园区,团山镇人民政府也在这条路上。1994年成立的沃斯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在2023年年初搬入园区,成为首批入园企业之一。
4月一个周五上午,如圭大道上鲜少有车辆通过,路旁沃斯电子连片、崭新的白色厂房格外醒目。邵东市政府公开信息显示,沃斯电子的项目总投资1.2亿元。
该公司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日均产量100万个左右,内销市场竞争激烈,赚的都是“分毛钱”。企业前期投入大,遇到销售情况不理想时,也会亏损,压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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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背篓里的龙虾”
在调研邵东打火机产业后,上海交通大学中国质量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林雪萍撰文称,产业集群最常见的就是“背篓里的龙虾”现象。一只龙虾想爬出背篓,呼吸更外面的空气,下面的其它龙虾就会把它揪回来。这是最绝望的内卷之地,谁也别想出头。
而邵东打火机行业协会,就像一层软组织,包裹着这个行业,“彻底解决了产业集群最常见的拼刺刀内卷的现象”。
吕省华正是现任会长。据他介绍,邵东打火机行业协会诞生于2002年,成立之初是为了防止企业之间相互压价和恶性竞争。现在,协会主要关照邵东打火机出口、内销和配套企业的运行等全行业情况。
此外,围绕13家出口企业,协会还专门设有一家危货运输公司和出口保质定价委员会。
打火机属于危货商品,需采用专车运输。13家出口企业共享40多台专用大货车进行货物运输。除了应付运费,每出口一个集装箱,相关企业需交200块“公粮”,用于协会的经营开支。“我们每年约走4000多个集装箱。”
出口保质定价委员会的作用在于防止打火机企业低价倾销。
出口企业每月开会,协会工作人员会将13家企业的近期主打产品列出,进行成本核算,然后公开,供大家商讨一个报价,但仅供参考。“引导大家不要亏本卖,进入良性循环。”
在成本和技术都较为透明的情况下,企业的竞争力体现在产品的差异化上,卷的是创新。现在,打火机企业每出一个新产品都要到协会里备案,之后的企业不许生产同样的产品。
姚林每年都要研发出市面上没有的四五种产品。他和另一家公司合资研发过一款由两个打火机左右相连的新品。一头是电子打火机,一头是砂轮打火机,并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情侣。“全球80亿人口,即便只有相当小部分人猎奇都能制造爆款。”
吕省华至今津津乐道的事,发生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当时,原材料价格波动显著,邵东产的塑料打火机已有相当的市场规模。吕省华决定一要控制企业接单,每家公司只能接两个月内的订单,另一方面,他采取提价的策略平衡经营。
从2008年10月开始,每月涨价1美元,连续13个月后,一箱出口打火机的价格从26美元涨至39美元,最终邵东打火机业平稳度过金融危机,还多赚一笔。
经此一役,地方政府和各家打火机企业都觉得要更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于是聚集了13家出口企业和4家配套企业计划创办一个大集团。“领导们到处在外考察,做上市准备。”吕省华说。
2009年6月,由上述企业共同组成的东亿电气成立,占地200多亩,还有很多政策扶持。但事实证明,再好的关系都需要距离。企业各有各的意见,很难达成一致。
于是,十余家企业分三批逐步退出,仅留一家龙丰打火机,其创始人陈书奇正是东亿电气董事长。具有先天优势的东亿电气,最终成长为邵东规模最大的打火机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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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业转移的可能性
2015年后,邵东数家打火机企业曾组团前往邻省贵州。如东亿电气落地铜仁大龙镇,环兴和顺发先后落地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罗甸县。
邵东打火机企业看上的是贵州更为低廉的成本,贵州分公司通常被设为加工厂,没有采购权和销售权。
吕省华总结,贵州有用地优势;电费比邵东每度便宜约2毛,在贵州每个月能省十几万元电费;贵州的劳动力也比邵东便宜10%左右。
但硬币也有另一面。
“说到底是工业基础不一样。”姚林说,脱离了邵东的产业配套,贵州工厂急需配件时很难及时拿到。对出口企业来说,还要考虑运输成本,贵州生产的打火机需经湖南再到宁波港出口。
有些长期务农的当地人还未习惯进厂工作,每到庄稼收获或家里有酒席时都要请假回家。“总体来讲,生产效率上不去。”吕省华表示,其贵州工厂约有四百名工人,平均每天有六七十人请假。
在打火机的生产车间内,女性占绝大多数。尤其是自动化改造后,打火机不再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很大程度减轻了对体力的要求。家里的男性大都选择外出务工,导致妇女们会因孩子学校放假产生规律性请假或离职。
不过改变或将发生。姚林介绍,当地正在推动对接广西钦州港,如果这条线路打通,运输成本将降低一半。此外,政府也在计划在今年为工人子女开设一家托儿所,以便孩子得到照顾的同时,父母能安心工作。
来贵州开厂之前,顺发也曾前往柬埔寨,选中的是西哈努克市,该市有柬埔寨最大的海港,适合发展出口生意。
姚林回忆,当时父亲选中柬埔寨,一是看上了当地低廉的用工成本。另一方面,邵东打火机出口柬埔寨算危险品,运费成本高昂。在柬埔寨当地将打火机组装好进行销售只算普货,最起码可以深耕柬埔寨市场。
实际上,柬埔寨液化气体很少,打火机生产并不好做。当地工人每月80—100美金的工资相较于同期邵东3000元/月确实便宜不少,但产量上不去。中国工人一天能做1万个打火机,柬埔寨工人一天只能做三四千个。
当地基础设施条件也很有限,很多国际货船在柬埔寨并不靠港,出口生意没法做。而从西哈努克市到柬埔寨另一个城市,路上可能需要三四天。姚林只能将销售范围限制在西哈努克市周围。
2018年,顺发处理好设备等资产,闭厂回国,至今还留有一块地未处理。
吕省华说,目前邵东有114家打火机企业,其中打火机生产厂家为27家,包括13家出口企业,剩下的87家都是配套企业。“这么多配套企业说明打火机产业链很长。”
打火机有七八个系列,每个系列又有十几个品种,相当于每家企业都有上百个品种,而每个产品系列所需的配件都不一样,需要完善的产业集群做支撑。
在他看来,将这些全都搬到东南亚显然不现实,那里只适合做一些针对当地市场的产品代加工。